童年遭父亲毒打、14岁离家出走,5.5寸屏幕外乡村主播的真实人生

2019年03月11日 11:28浏览量:1142

饥饿与暴力,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猛兽,只等她一闭眼,就撕开记忆,十四五年前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。

刚下直播,玲玲又失眠了,她连续几天没有睡上完整的觉。

最近打赏收入还不错,几次PK都有固定的老粉丝支持,但她还是睡不着。一旦离开那个5.5英寸的,亮着光的手机屏,她就需要重新面对黑暗。直播的时间持续往后拖,刚开始是零点,后来延迟到凌晨1点,1点30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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玲玲

许久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,半夜会心悸,脚抖,突然惊醒,早上依然从一场噩梦中醒来。饥饿与暴力,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猛兽,只等她一闭眼,就撕开记忆,十四五年前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现。

酗酒的父亲

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。

父亲在街上吃了酒,晃晃悠悠回到了大水沟村最破的那间小木屋。在云南,叫“大水沟”的村子至少有十一个。父亲所在的大水沟村位于普洱市镇沅县里崴乡,属于横断山脉的南延地带,河流纵横,峡谷和山脉相间分布,从这里去往普洱市区,要跨越200公里的山路。

他推开门,嚷着让玲玲做饭。这是父亲的习惯,无论多晚,酒醉归家,一定要吃点东西。玲玲做饭手脚不够快,很容易招来一顿毒打。

最严重那次,这个瘦小的中年男人顺手从灶房捡起一根柴火,用力敲向玲玲的脑袋。木屋没有通电,血混在头发里流,玲玲只能依靠感觉判断伤口的严重程度。一阵晕眩袭来,她摸到一侧,找到止血的毛烟,覆盖住伤口。

云南是产烟大省,农村人多抽水烟,家里一般都会备着点毛烟,毛烟由细细的棕色烟丝组成,干燥,吸水性强,用毛烟止血,是大水沟村里的传下来的“土法”。

“他会踩着我头发打,有时候拿脚踢,有时候是碾米的皮带,还有他的裤带……那时候我头发很长,比现在都还长,被他拿到头发,我就跑不了,如果他没有拿到我的头发的话,我还可以一直跑,小孩脚跑得快,跑了,他就没办法了,回去睡了。”逃跑是唯一的办法,但逃跑的前方并没有路。

村里的人都知道父亲嗜酒,“不敢去人家(家里),人家也不敢让我睡,因为我怕我爸爸去吵,就算我爸爸打我,跑去人家(家里)都不会开门。”玲玲在村里几乎没有朋友,隔壁家的大人会让小孩少跟她接触,久而久之,她习惯一个人在夜里游荡。

有时候是芭蕉林,有时候是稻草堆,这是她看好的夜宿地点。芭蕉林可以躲雨,雨水落下来,还有一片干燥的空间,稻草堆可以取暖,靠在稻草上,夜里会暖和很多。

父亲并不一直都是这样。十岁、十一岁的某段时间,父亲在三爷爷的劝诫下断了酒。玲玲回忆,“那时候我感觉很幸福,断了6个月吧,然后还是又喝起来了。”

不喝酒的时候,父亲是个能干的农村人。会做木工活儿,也很勤劳。大清早,会拉着玲玲一起上山挖碳。把树砍成一米五左右一段,放进窑洞里淬火,按父亲的进度,一个月可以收获一窑的碳。有时候一窑碳有八九袋,有时候能出十几袋,通常来说,一窑碳能卖上一百来块钱。

“他不喝酒的时候很好,自己不吃也会给我们吃。喝酒了就不行。”村里也会有一些活儿找上来。“他去帮人家点苞谷,十五块钱一天,那户人家家里情况比较好,会有肉吃,他就会叫我过去一起。”

家里常常揭不开锅。有时候父亲出去帮人家干活儿,她就等在家里,饿一天肚子,等晚上钱拿到了,父亲再去街上买点米回来吃。“印象最深的是他去帮人犁田,他犁田的地方,有几颗花生,我就去捡花生吃。”

14岁,200公里的逃离

不宽敞的小木屋里原来生活着四个人。父亲常年喝酒,家里没办法攒下钱,木屋多年未整修,墙上的木板并未钉牢固,只是竖起来围成一个墙,夜里时常漏风。

母亲离开家的时候是2001年,玲玲7岁。离开的时候是有预兆的。那天中午,母亲突然收拾好一袋衣服,旁人发现不对,开始劝阻,等到晚上,母亲还是一个人偷偷溜走了。

此后的七八年,玲玲再也没有见过母亲,“有时候也会想她,但不敢说,怕爸爸觉得我更爱妈妈,又开始打我。”

母亲离开后,父亲酒醉后的暴力落到了哥哥身上。这个和玲玲有着相似面孔的男孩子,不过比玲玲大了一岁,“那个时候实在是受不了了。”玲玲的哥哥小飞(化名)说,等长到十一岁,小飞也在一个深夜跑出了大水沟。

十一岁的小飞个头不高,搭车还不用买票。他一路跟着车辆折腾,六七天以后,抵达了西双版纳,那边的叔叔一直抚养他到十五六岁。

家里只剩两个人,但钱依然不够用。父亲好不容易挣点钱,都花到了喝酒上。学校老师催促家里付学费,50块,钱不到位,上课就没有书本可用。同学年幼,会跟着嘲笑,7岁的玲玲感受到了伤害,“我就躲学,睡在树林里,也不敢去学校。躲了几次,被我爸爸发现了,他生气骂我。我就还嘴了。”

从那以后,小学一年级都没上完的玲玲辍学在家,开始承担家里的农活,父亲大多数时候仍然醉着。

一直到2008年,玲玲十四岁,她决定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。

父亲再次酒醉,她逃出木屋,藏到了村里一个老祖(年纪较长的奶奶)家。老祖家里养了狗,附近邻居少,只要父亲出现在门口,狗就开始叫,狗开始叫,老祖就把玲玲藏到里边的一个房子。这是村子里难得愿意收留玲玲的一户人家。

老祖的女儿在外打工,偶尔会回来探望一下她。大多数时候,这个房子里只住着老祖一个人。“她跟我家没什么关系,但是看我可怜,就收留了我。”玲玲在老祖家里躲了一两天,终于按捺不住,“我很想我妈妈,我想出去找她。”

老祖转身,给了她十二块钱。算好“赶集”的班车会出现的时间,清晨,玲玲在黑暗中出发了。

一条长裤,一件粉色的高腰短袖,一双“老黄鞋”,再加上老祖给的十二块钱,这是玲玲离家时的所有家当。她惴惴不安,拦住了去集市的小货车,三五个人坐在货车箱里,前往附近的集市,有灯、有车的地方给她安全感,她很怕父亲会突然追上她逃离的步伐。

偶遇离开7年的妈妈

过去的农村有个制度叫赶集,地点大多集中在某一个或者多个经济较为发达、交通便利、人口较多的聚居区。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,或三五七天一个轮回,日子不同,赶集的场所也不同。玲玲离开那天,是第三个集市开张的日子。

姨妈的家,就在这个集市上。

但姨妈并不敢收留玲玲。来的路上,有人看到玲玲进了姨妈的家,消息很快传到了父亲耳朵里。“姨妈哭着说,你才十多岁,以后都靠你自己了,如果我把你留在我们家,你爸爸还会找来,以后事事都要小心。”

姨妈的婆婆收拾了家里几双不穿的老人布鞋,打包给了玲玲。玲玲带着布鞋,继续搭车,抵达普洱市兰花市场。

“年纪小,找工作只能一家一家去问。”进了城,玲玲需要迅速解决在城里吃饭和住宿问题,即便她住最便宜的房,和很多人挤一个房间,用10块钱分得一个床位,但只花钱不挣钱是不行的。一家四川快餐店决定收留她,一个月工资二百五十元。

店里饭菜便宜,吃上一顿饭一两块钱就能搞定,在城里工作的好多人都愿意来这里吃饭,需要帮忙的人手也多。玲玲向店老板预支了50块钱,给自己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,包括一条从十九元店买来的裤子。

但钱不能都花在衣服上,四川快餐店楼上,老板把房子出租给了很多人,租客经常收拾屋子,发现不要的衣服,就打包丢到楼下的垃圾桶。玲玲在垃圾桶里淘到了衣服、包。

她在店里负责洗碗。刚去的第一个月,店老板不让玲玲单独出门,需要出门置办点东西,都让老婆带着她。她年纪尚小,对附近不算熟悉,担心出门遇到危险。

几个月后,玲玲离开快餐店,开始了第二、第三、第四次打工。店老板早已经不记得她样子,但快餐店还在,换了更豪华的装修,玲玲偶尔会回到兰花市场,坐在店里吃顿饭,她一直很感谢这家四川快餐店。虽然什么话都不说,也不试图和老板打招呼,总忍不住想起刚出来那时候,辛苦,但又幸运,“毕竟出来没有遇到骗子,没有被骗到外地。”

在快餐店混熟以后,店老板慢慢放心让玲玲一个人外出。和母亲一样,玲玲也喜欢唱歌看表演,她跟随着人流,看到有人在市场里“跳歌”。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,离开7年的母亲,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,她混在人群里跟着音乐“跳歌”。

“可能是太久没见,不亲近,我只是过去叫了一声‘妈’。”那天以后,玲玲从饭店搬了出来,和母亲住在一起,挤在一张木板子搭出来的床上。

和母亲的相遇给了玲玲第一次换工作的机会。母亲在市场附近一个建材厂工作,拉上玲玲一起在厂里粘板子,粘好的板子在盖房子时会用到。这里单天的收入可以达到三十块以上,运气好能达到五十块,远高于洗碗。

“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,以前手上没有拿到过一百块钱。”贫穷会变成味道,留在记忆深处。“小时候很饿,看到别人家吃饭,但是别人冷饭都不会给一碗,现在心里面虽然不恨,但还是会想,当时他们怎么这么绝情?”

外出打工三年后,2011年的一天,家里的电话打了过来,村里有人通知她,“你爸爸吐血快不行了。”玲玲叫上母亲一起赶回大水沟村,但母亲走到门口坚决不再继续往里,灶房里有太多再也不愿重复的回忆。

玲玲把父亲送到了乡里的医院,付了一千多的医药费,她存下来的钱不多,后续治疗只能选择借钱,输血的花销太大。这些年喝进去的酒,让父亲的身体不堪重负。

父亲还是老样子。

他让玲玲帮忙清理奶奶厨房里留下的东西,一年前,奶奶去世。

“我看到一些碗,是塑料的,但是碰到火,就变黑了,这种碗人家也不会再用,我就跟他说,把碗扔了。”父亲一听立马着急上火,他指责玲玲是出去打工挣了钱,回来就开始看不上家里的东西。他拖着病体,抽出家里的长凳子,挥向玲玲。

这次玲玲不用逃跑,她选择了离开。没过多久,她收到村长的电话,父亲去世。往事伴随着父亲的去世一起消失,但玲玲并不像自己以为的一样痛恨过去,她偶尔会思念这个带给他痛苦的父亲,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,是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带来的,“我现在会特别希望他还活着。”

所有人都以不同的方式,离开了大水沟的木屋,在一次次大雨的冲刷过后,轰然倒塌。父亲的照片、她儿童时期的照片,一起淹没在了倒塌的房下。

和母亲成了拍摄搭档

后来的几年,她陆续换了几份工作,有时候去十元店帮人卖东西,有时候去酒店做服务员,但并不是一帆风顺,“打工给人家卖衣服,我要写衣服单,会写错;我在酒店里面给人家打扫卫生,然后那里面你也要打电话,就是说什么东西没有,每天都要放食品,报也会报错,报错就会贴钱,一个月工资剩不了多少。”

母亲提出来一个想法,可以回乡下去采茶叶。她离开老家后,曾帮人看过茶园,负责采茶叶,茶园主人家常年不在,这两年主人家干脆丢了不管,母亲考虑后把茶园买了下来,这个茶园,就在半坡寨。

半坡寨所处的环境更像是丘陵地带,茶树沿着山间窄窄的红土地种植,远处看,错落有致。玲玲的新家被茶树包围,出门走不了几步,就能看到满山的大树茶。

寨子里有人玩儿快手,但不肯告诉她名字,她看得兴起,偷偷瞄了一下视频的名字,回去就在手机里下载了。但寨子里的人多数只会看,很少有人拍,玲玲喜欢跳舞,也不害怕镜头,“如果不拍视频感觉玩得没意思。”

刚开始也是漫无目的的拍摄。直到她让自己入镜,“我做什么就拍什么,挖茶地,背玉米,拍一些重活儿,他们爱看,就会上热门,我感觉大多数人是不是喜欢我们农村的生活?”

拍短视频是可以挣钱的。玲玲决定做个投资,她在兰花市场分期付款买下了OPPO的最新款,替换下了旧手机,晚上直播的时候,人脸终于不再是黑黑的。

母亲多看两次,自己也喜欢,经过玲玲的指导,还学会了一些小技巧,比如镜头一定要稳。拍完回放,母亲看她笑得不好看,还会提出建议,一遍不行,两人就在外边继续拍,有时候充满电的手机拿出去,回来就已经没电了,全用在拍视频上。

短视频把玲玲带入了新的生活圈,一种离开田野,但仍然扎根于田野的生活方式。

云南当地人尤其爱看她的视频,她在快手上的成名曲《草草药》,保留了很多方言特有的词汇,做直播也是方言和普通话混着出现。

《草草药》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歌,更像是配着DJ背景音乐的喊麦:我是云南一枝花,来自云南山咔咔。“咔咔”是方言,可以理解为交通不便的山区。

给母亲修的路

玲玲很聪明,她知道自己的粉丝喜欢什么样的内容,也会刻意去寻找真正的农村生活。

为了拍云南竹林里的竹虫,她一连砍了几十颗竹子,直到左手上打出泡;或者是下河捉鱼,视频里轻松捕获的鱼,实际上可能捉了好几个小时,在水里冻得发抖。但旁人看来,农村生活总是简单的,甚至是没有压力的,适合归隐的理想家园。

云南方言里挣钱等同于“苦钱”,现在就算一天只能“苦十块钱”也能让她安心。靠着去年一年的直播,她攒下了1万8千块,她习惯性的告诉自己,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,要把钱花到让自己更幸福的地方。

这些年,她的勇气完全来自于个人对生活盲目的信心。

从家门口向外走,有一条一百多米的土路,路不宽,刚好够拖拉机经过。这是玲玲一家人出行的必经之地。采完茶叶,母亲就背着当天刚摘好的茶叶尖,从这条土路下山,卖给寨子里收茶叶的人。

最怕下雨,一下雨,泥就会变松,走在土路上容易打滑,有时候还需要扛着锄头,走一步路,锄头在地上扎下去帮助身体站稳。玲玲还好,母亲年纪大了,看着更不容易。

和家里人商量后,她决定把直播的钱,拿出来修路。雇了几个工人,铲地、铺沙,手上的全部存款还不够,母亲凑了2千块,这条一下雨就难走的土路,终于铺上了水泥。

玲玲在尝试性的修补正常的家庭生活。快手的农村视频有几个恒定的情感主题,比如挣钱的心酸,父母养育子女的不容易,玲玲喜欢看别人讲“如何敬孝”,她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和父母亲吵架,破坏家庭,如果稍微体贴一些,一个普通的家庭一定能变得和睦。

和母亲重逢后,玲玲一直在努力,维持家庭的完整,至少她对自己的定位,是可以挣钱的、孝敬母亲的女儿。

生活在按照玲玲的预期走,但过去的伤口,似乎并未得到治疗。

粉丝到了40万,直播的人气还是不高,观众永远不超过200人,有人责怪她:粉丝这么多,为什么没人看你直播。玲玲会一下子委屈哭出来,“但是你哭,别人会觉得你装可怜,但其实你是因为他骂人,才哭的。”

她分明很努力了,但遇到不认识的字也没有办法,她念不完有些人提出来的问题,没上学的自卑会突然让她提高戒备。

安慰她的人也不少。去年直播的时候,她收到了直播以来最大的一份礼物,价值高达2000多元。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和对方连麦,“一下子给这么多钱,他没钱了怎么办。”对方回答也很果断,最近卖车,一下子收入了4万多块,给她刷礼物,纯粹是看她不容易,给点鼓励。

前两天直播她又哭了,晚上仍然睡不安稳,粉丝留言问她原因,她一句话也没有解释:说出来也没有用,说出来,你们也不明白。但她又觉得,这块5.5英寸的手机屏幕,是自己为数不多的,可以任意倾诉的窗口。

“小时候看电视,我以为里边的人是假的,现在我就想,不能让人觉得我也是假的。”玲玲变得越来越好看,她在短视频上学会了化妆,直播的技巧也越来越娴熟,讲到搞笑的话题,会自己播放滑稽的背景音乐,剪辑的视频还会配上字幕。

如果时间倒回十一年前那个清晨,她仍然不会后悔出走大水沟。每一次选择,都深深地影响了未来生活轨迹的,这次她的选择是短视频:“让人家认识一下,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,是吧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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